旗语
木心
有人蓄意将四月列入最残忍的季节
而五月曾是我欲望帝国连朝大酺的宴庆
情窦初开五月已许我以惨澹的艳遇
随后更不怕恩上加恩就像要煮熟我的肉体
我禀性健忘任凭神明的记忆佑护我记忆
以致铭刻的都是诡谲的篆文须用手指抚认
这样才有一幢阴郁旧楼坐落在江滨铁桥边
江水混浊帆影出没骀荡长风腥臭而有力
吹送往事远达童年总是被我怨怼阻止
有什么少艾呢我憎恶少艾弃捐天贞为时太迟
静候在门后楼梯的每一级都替我悄然屏息
雕花木扶栏上的积灰会污了潮润的手指
不及看清你已入门我一一褫夺你的衣衫
全裸喘息酥融咿唔金银蛇也似的缠紧了
肩上有阳光唇上有尘土腰背有汗和阵阵弹力
说荷兰全是郁金香你却像步行而来的摩尔人
你又是加橄榄油炒了吃的软刺的仙人掌
江上的轮船汽笛长鸣悠曼宛如你我过后方知
港口泊满各国艆䑼飘扬五色小旗说的是什么
不解旗语我们只道风吹猎猎一起为了美丽
江海关的钟声应知情欲是免税的全球通行的
大都会颟顸辊动我们灵巧掀腾浃骨沦髓
美人鱼和半人马的上身怎抵得过我俩的下肢
五月之槐之杨之柳明年不再绿了似的尽兴绿
万叶都像上釉发亮你的皮肤也是五月的贡品
三月的筋骨四月的韧带全体肌肉快六月了
多风浪的你胸脯是只淹毙一个泳者的小海小小海
你是我的私家海独立海大街上涌来涌去的算什么
去看看夏季的鞋吧那种几乎把脚全露出来的鞋
网眼白衫最配你故意晒黑了以称我心意的肤色
吸完这支烟谁又得受尽凌迟鼻尖舌尖都凉矣
烟薄荷味须火药味我是门户上方红漆的公羊头
第一次你多么慌张我说草垛间的假的那一次
真的一次分明什么都崩溃了犹如酒窖的坍塌
晨醒并不乏呀朝阳射在你小腹上的群群瞬间
廿五分钟的云蒸霞蔚追胜于彻夜的风狂雨骤
我们以舞蹈家的步姿在清亮的大气中越陌度阡
麦浪起伏芒丝时而疏白时而密黄阵阵铺向天沿
云雀飞着叫着叫着飞着从半空敛翅直跌下来
五月的乡村只要晴朗便是卉木共贺的情侣佳节
坐车觉得车在云中驰乘船像是船在镜面滑行
你是乳你是酪是酥是醍醐是饱餐后猛烈的饥饿
在著名的殖民地街上买蓝条衬衫阔的狭的都要
帆布软底鞋捷克的玻璃壶四个同是茶褐色的杯
从此我们见一次面媾一次婚午夜沙滩雨中墓地
命运注定要啮要舐要挼要吞要幽禁要入狱服刑
我始终听从五月的荒谬启示性为贵而情爱随之
在你如蒜如麝如桉叶如蓼荽的体香中我睡得安稳
我变为野蛾扑火飞蝗掠稻那样放纵贪婪可是真的
想起你尽想起奶晕脐穴腋丝阜茸手指脚趾
粉桃郁李你属于郁李的一类别以为我混淆了特性
经得起抚弄的爱之尤物惯受我折腾的良善精灵呀
何必追逋往事我们酷似每年的五月一绿全绿
江滨旧楼仍在木栏雕花的积灰仍在三盏灯仍在
水上的汽笛风里的钟声我像三桅大帆船地靠岸了
飘飘旗语只有你看得懂仍是从前的那句血腥傻话
无论蓬户荆扉都将因你的倚闾而成为我的凯旋门
1992